严可求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
崔家!
他的岳丈,现任丹阳太守崔瞿,前几日才刚刚派心腹送来密信,详详细细地述说了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并在信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少年刺史刘靖,用了“有雄才大略,非常人也”八个字的评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严可求干瘦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他用枯瘦的指节,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身旁的石桌,口中喃喃自语。
“我说他为何在广陵城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将所有该见不该见的人都拜访了一遍,却唯独将我这小小的府邸,留到了最后。”
管家满脸不解:“阿郎的意思是?”
严可求端起身旁的茶盏,吹开水面的浮沫,眼神却依旧望着坊口的方向,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看穿人心,看穿这广陵城中涌动的暗流。
他不再对管家解释这其中深意,只淡淡吩咐道:“去备宴吧,不必太过铺张,家常便饭即可。”
“今日,府上恐有贵客登门。”
管家虽是满心困惑,却不敢多问一句,立刻躬身领命而去。
果不其然。
一盏茶的功夫还未过,门房便手捧着一封朱红色的拜帖,快步入内,呈了上来。
严可求接过,只扫了一眼。
“歙州刺史府幕僚,李邺,求见严司马。”
他将拜帖随手放在石桌上,被风吹起一角,又缓缓落下。他对门房淡然道:“告诉来人,老夫今日无事。”
“今日无事”,便是随时可登门之意。
他必须见这一面。
于公,他身为扬州司马,有责任看一看这个搅动了整个江南风云的刘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于私,他更要替自己的岳丈,好好地掂量一下。
他们即将托付家族未来的,究竟是一头能够开创新世的真龙,还是一条只会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的乱世恶蛟!
……
青阳散人登门之时,严可求已换上一身素净的常服,在前厅等候。
没有过多的寒暄,没有虚伪的客套,两人见礼落座,严可求便亲自取来茶具,为客人烹茶,动作行云流水,一派大家风范。
他将第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汤,推到青阳散人的面前,自己则端起一杯,目光却落在了对方带来的礼盒之上。
那是一套极为罕见的,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春秋谷梁传》古注孤本,纸页泛黄,墨迹古朴,显然是前朝遗物。
严可求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怒,他将那套《春秋谷梁传》古注孤本轻轻合上,动作缓慢而沉稳,像是在对待一个棘手的难题。
作为追随武忠王杨行密打下这片基业的元从旧臣,他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兴亡起落,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他缓缓抬起头,缓缓说道:“李先生有心了。这份厚礼,老夫心领。”
“只是老夫……”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自嘲。
“……鄙人近日重读《春秋》,常感困惑,夜不能寐。”
“不知先生博学,可否为鄙人解惑一二?”
这既是下马威,也是考校。
不谈时政,不问来意,只论经义。
你若连这经义都论不明白,那便没有资格与我谈论天下大事。
青阳散人坦然一笑,从容应答:“严司马乃当世大儒,李邺不敢言解惑,与严司马一同参详一二罢了。”
严可求点了点头,缓缓道:“《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孔子作《春秋》,于褒贬之中暗藏‘微言大义’,欲以手中之笔为刀兵,行笔伐之功,以求拨乱反正,重塑礼乐。”
“可到头来,这天下,是更乱了,还是更治了?”
这话问得极其诛心。
他是在问,你们这些读书人世世代代空谈的“大义”,于这纷繁乱世,究竟有何用处?
你家主公刘靖,在江西所行之事,又合乎哪一家的“大义”?
青阳散人沉吟片刻,正色答道:“司马此问,可谓问到了天下读书人的根本。”
“在下斗胆以为,《春秋》之大义,不在于其最终成败,而在于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它为后世千千万万的读书人心中,立下了一根标尺,也悬起了一把戒尺。”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直视着严可求的双眼:“标尺在,则世间善恶尚有分别;戒尺存,则我辈行事终有忌惮。”
“倘若连这把戒尺都弃之不顾,那人人皆可为王莽、为董卓,君臣父子之纲常荡然无存,天下将彻底沦为纯粹的弱肉强食的兽域,再无人言礼义廉耻。”
严可求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语气依旧平淡如水:“说得好。”
“可这标尺,终究只是纸上之物。李先生云游四方,想必见闻广博,不知依先生所见,这根标尺,于当今这世道,可还有用?”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经义,转到了时局。
青阳散人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悯与无奈:“实不相瞒,在下也曾有过与副使同样的困惑与绝望。”
“数年前,在下曾云游至北方一州,其州官亦是饱读诗书,出身名门,满口仁义道德,更以清流自居,常与州中名士高谈阔论。”
“然其治下,赋税之重,苛捐杂税之繁多,简直猛于虎狼。”
“在下曾亲眼见到一户农家,因实在交不起官府新设的‘人头税’,其家中老父,竟在深夜,亲手将刚刚出生的次子溺死在水盆之中,只为能让全家老小苟活下去。”
他声音也变得沙哑:“那一刻,在下便在想,这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若是最终只为了让自己盘剥百姓的时候,能盘剥得更心安理得一些,更能为自己的暴行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那这书,不读也罢!”
严可求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握着茶杯的干瘦手指微微收紧。
青阳散人所描述的那幅人间惨状,与他近来在广陵城外所见的流民之苦,何其相似!
青阳散人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剧烈变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在下当时心灰意冷,自觉平生所学皆是无用之物,便一路南下,本欲寻一处深山了此残生。”
“却不想,在途径饶州地界时,又见到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在下见一县令,正带领着数百百姓修筑引水的沟渠。”
“时值正午,烈日当头,那县令竟与民夫一同坐在田埂上吃饭,吃的也是一样的糙米饭、盐菜干,身上脸上全是泥浆。”
“在下心中好奇,便上前与之攀谈。”
“那县令告诉在下,他本是一介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幸得新任刺史不弃,破格提拔。”
“刺史大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头上的官帽,是你治下百姓给的;你口中的饭碗,也是百姓给的。”
“若不能让你治下的百姓吃饱饭,穿暖衣,你这个官,不如不当!’”
严可求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位刺史,便是你家主公,刘靖?”
“正是。”
青阳散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在下后来有幸,见到了我家主公。他问我,治世安民,当用何策?”
“在下不才,引经据典,大谈儒家王道与法家霸道之区别。”
“主公却笑着打断了我。他说,那些圣贤书上的大道理他都懂,但他觉得,对于挣扎求生的寻常百姓而言,最紧要的,不是什么王道,也不是什么霸道,而是两个字——‘活路’。”
“他说,为政者,无非是打开一扇门,修好一条路。”
“让想种田的人有田可种,有粮可收;让想经商的人有货可走,有利可图;让想读书的人有书可读,有进身之阶。”
“让这天底下所有不偷不抢、勤恳度日的人,都有一条可以凭着自己的力气,堂堂正正走下去的活路。”
“这,便是他的施政之本。”
活路!
这两个朴实无华的字,在严可求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响!
他读了一辈子书,想了一辈子兴亡治乱,辅佐武忠王不知多少岁月,却从未有人能用如此直白,又如此深刻的两个字,道尽这为政之本,安民之要!
青阳散人见他神情剧震,知道那颗最关键的种子,已经在他那片看似枯寂的心田中种下。
他缓缓地站起身,整理衣冠,对着依旧枯坐在那里的严可求,行了一个庄重无比的揖礼,深深一躬,直至头顶几乎触及地面。
“李邺今日前来,不为我家主公求金银,不为我家主公求权位,只为替我家主公,也为这天下的读书人,向您求一条‘路’。”
“一条能让圣贤书上的道理,真正从庙堂之上,走到田间地头的路。”
“一条能让天下士子,不必再坐而论道,能学以济世,立身扬名,一展胸中所学的青云之路!”
“更是一条,能让这崩坏崩坏的世道,这千千万万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重新看到希望的……活路。”
说完,他直起身,目光清澈如洗,再不多言一字,转身静静地离去。
空旷的前厅之中,只留下严可求一人,在原地枯坐。
许久,许久,老管家才敢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他想要为主人换上热茶,却见自家主人正痴痴地望着那杯早已冰凉的茶水。
“活路……”
严可求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悲凉。
“这腐朽不堪的世道,哪里……哪里还有活路……”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在一堆积满灰尘的陈旧公文之中,费力地翻找出一幅早已泛黄的淮南舆图。
那舆图之上,山川河流,郡县城池,墨迹已然模糊不清。
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最终重重地落在了歙州与饶州的交界之处。
“武忠王啊……你当年临终前曾言,要给淮南百姓留下一条活路……”
他对着舆图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与决绝。
“如今,这条活路,莫非……真的在江西?”
……
拜访完严可求之后,青阳散人又在广陵城中看似无所事事地停留了两日。
他没有再拜访任何人,只是每日更换衣衫,或作商贾,或作游学士子,在广陵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中行走,将这座淮南首府的繁华与萧条,将那兵戈将起的肃杀之气,尽数收入眼底。
他知道,他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
种子已经悉数埋下,至于何时能够发芽,是能长成庇护一方的参天大树,还是中途便被这乱世的风雨摧折,那便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
数日后,一个寻常的清晨,青阳散人悄然出城,启程返回歙州。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歙州刺史府中,刘靖收到了青阳散人通过信鸽加急传回的密信。
信中,青阳散人并未详述广陵之行的种种波折与凶险,只轻描淡写地提及,清河崔氏的丹阳分支已然同意了这桩亲事,并且极为通情达理地表示,乱世一切从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四礼可由使者一并办妥,以体谅刺史大人公务繁忙,两地路途遥远之不便。
刘靖仔仔细细地看完信,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将信纸轻轻放下,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信纸上那清秀而有力的字迹,目光落在窗外院中的一株盛开的石榴树上,仿佛透过那团团簇簇的火红花朵,看到了丹阳城中,那位名叫崔蓉蓉的女子明媚的双眸。
他还记得她望向自己时,那份带着期许的羞涩。
他当即找来杜光庭。
杜光庭见他深夜相召,还以为有何军国大事,不想却听刘靖说要娶妻成亲。
他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笑声中气十足。
“哈哈哈!好事!天大的好事!恭喜主公!”
这声“主公”,他平日里很少叫,今日却叫得格外顺口。
刘靖笑着示意他坐下。
“有两件事,要劳烦道长。”
“主公但讲无妨!”
“其一,烦请先生代我草拟聘书与礼书,务必周全,不可失了礼数。”
正所谓三书六聘,三书为证,六聘为礼,方为明媒正娶。这聘书、礼书,是万万省不得的。
“其二。”
刘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红纸,递了过去:“这是我与莺莺的生辰八字,还请先生费心,为我二人推算一个良辰吉日。”
杜光庭郑重地接过红纸,他看了一眼,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主公放心,此事关乎主公福祉,更关乎我等基业之气运,贫道定当竭尽所能,寻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之日!”
杜光庭将红纸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躬身一礼。
“主公大喜,亦是我等之幸。贫道这就回去开坛卜算!”
他言罢,便急匆匆地告辞离去。
刘靖望着杜光庭远去的背影,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他知道,杜光庭此刻定然是心潮澎湃,迫不及待地要回到那座耗费了他一年心血的司天台。
歙州城外的一座山峰,一座高塔在夜色中巍峨耸立,直插云霄。
高塔大半的身躯,都隐于云雾之中。
它并非寻常的佛塔或烽火台,而是刘靖刺史一年前下令建造的司天台,如今已然竣工。
老石匠张三,曾是参与司天台基座垒砌的工匠之一。
每当夜幕降临,他总会带着孙儿,远远地眺望那座高塔。
“爷爷,那是什么?”
孙儿指着塔顶,好奇地问。
“那是司天台。”
张三的声音带着一丝自豪与敬畏:“是天上的眼睛,也是我们凡人安身立命的根。”
他永远记得一年前,当杜先生带着图纸,站在那片空地上,指着天空,说要建一座“能与星辰对语”的高塔时,所有人的震惊。
那司天台,高约十丈,共分三层。
最底层是基座,以歙州本地最坚硬的青石巨岩垒砌而成,每一块石头都重达千斤,由数百名工匠耗时数月才打磨平整,堆叠起来,稳如山岳。
第二层是塔身,以青砖筑就,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每一片瓦当、每一处彩绘,都精雕细琢,虽是观星之用,却也气势恢宏,尽显大唐遗风。
塔身四面开窗,窗棂上刻着古老而神秘的星宿图,白日里阳光透过,便在内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夜里则能透过窗户仰望星空。
最顶层,是一座宽阔的露台。张三曾有幸被特许登上去过一次。
那感觉,仿佛站在世界的尽头,伸手可摘星辰。
露台之上,安放着数件精密的青铜浑仪、简仪等天文观测仪器,那些铜件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刻度精微,齿轮交错,复杂无比,皆是杜光庭亲自督造,耗费工匠心血无数。
杜先生说,这些仪器能精确测定日月星辰的运行轨迹,推算节气,校正历法。
“杜先生说了,有了这司天台,我们歙州百姓的历法,就能比别的州县更准,春耕秋收,再也不会误了农时。”
张三摸着孙儿的头,眼中闪烁着光芒。
如今,这司天台已然竣工,它不仅是歙州观测天象、制定历法的重地。
在百姓心中,它更象征着刘靖刺史“奉天承运”的合法性,以及他对这片土地和百姓的承诺。
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日夜不休,仿佛在向世人宣告,这片乱世中的小小天地,正被上苍所眷顾。
刘靖的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城郊那座高耸的塔影。
夜色渐浓,司天台的顶部,隐约可见几盏灯火亮起,那是杜光庭已然开始了他的“天机推演”。
在星光之下,杜光庭定然会一丝不苟地为他与崔莺莺推算那独一无二的良辰吉日。
刘靖相信,有杜光庭在,有这司天台为证,这桩婚事,必将得到上天的眷顾。
同样。
亦能为他刘靖的宏图霸业,再添一份“天意”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