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雨雪愈来愈大,若是细听,能听到雨水打在房顶以及院中的细细沙沙声。
阿阮磨着手上的木球,由一开始的心不在焉渐渐变得平静。
禁苑极为安静,在这热闹的除夕夜里它仿佛与世隔绝了,听不到外边的丝毫喧闹声,亦听不到一声爆竹声。
外边如何,世人如何,仿佛皆与这儿毫无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阿阮瞧见叶晞手边的蜡烛快要燃尽,她便起身拿过来一支新的蜡烛为他继上。
但这般她觉得还是不够明亮,便将一旁的烛台一并给他拿了过来。
叶晞并未抬头,专注得仿佛周遭甚么都不存在,眼中只有他手里的刻刀。
阿阮本要退下照叶晞方才的吩咐继续打磨木球,可看叶晞专心致志的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在旁慢慢比划:“世子夜夜这般不歇息还一直用眼,会将眼睛熬坏的。”
叶晞一心只在自己手中活计上,哪能瞧见她的劝。
阿阮咬咬唇,慢慢退了下去。
夜愈来愈深,倦意不断袭来,阿阮不知不觉间眯了好几回眼,又在一个猛点头时醒过来,就在她不知第几次打盹儿时,她手中的木球离了手滚了出去,滚到了叶晞脚边。
那骨碌碌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夜里尤为清晰。
木球碰到叶晞膝盖时他终是抬起头来。
只见跪坐在一旁的阿阮歪着身子靠在门框上睡着了。
他盯着阿阮瞧了好一会儿,并未将她叫醒,而是起身走到堂屋门边的角落里扯过她寻夜里裹着的被褥来盖到她身上,这才又坐回长案后,继续雕刻他手上的木块。
忽地,他右手似乎失控,本是好端端拿在手里的木块突然便掉到桌上,他拿了两回都未能拿得起来。
他再尝试将右手捏成拳,却只能微微曲起五指,根本抓握不到一起。
他不得不将左手上的刻刀放下,将一直套在右手上的手衣取了下来。
手衣之下,却非活人的手当有的骨血皮肉,而是一只削木为指、精铁为节的假手!
他的衣袖微微后滑,露出他的手腕与小臂,亦是铁与木所制!
只见他捏了捏自己“右手”的指关节并细细检查,发现那精铁做成的关节有些微细小的磨损,难怪会突然就失控了。
想来是他近来一心只做眼珠子忘了给它检修的缘故。
他拿起手边的烛台,起身回了东屋,从床底拉出一只工具箱。
他将烛台放在床沿上,接着走到如侍卫一般列在两侧门边、每一个都如他一般高的偃甲人前,取下了其中一个偃甲人的整只右臂。
尔后他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并脱了。
宁静的烛光衬得他青白的皮肤仿佛有了些微血色,他腰身紧窄肩背单薄,皮肤似比女子更为细腻,但他这寻常人的身子上却有一只不同寻常的右臂。
只见他那右肩之下本该生长着血肉俱全的右臂,如今却是从肩至指尖皆是木甲!
此刻他正神色平静地取下自己的“右臂”,再将从偃甲人身上取下的胳膊装到自己的右肩上。
他动作熟稔,仿佛这是他早就做惯了的事情。
他没有修理从自己身上取下的这只胳膊,也没有将它装至偃甲人身上,而是在床角的床角处踢了两下,床前的地面瞬间往旁移开,露出同床下他储物的那一方空间一般的空处来。
只是这一储物之地与床下的那处却又全然不同。
床下那处是他存放所需之物之用,而床前这一处——
里边或是木甲胳膊,或是木甲双腿,又或是不同材质的手脚,有些关节处的金属部件生了锈,有些断了指尖,又有些是手臂破裂,但又不全是失修破损了的,有些是完好无损的,但看上去似是比他才从偃甲人身上取下的小上一些,乱七八糟地扔在一块儿,粗略看去竟有数十只之多,尽是被遗弃了的。
叶晞面无表情地将从自己肩上取下的那一只右臂扔了进去,他再在床脚处踢了一踢,其门无声阖上。
他转身往西屋走去,阿阮大半个身子都歪在了门框上,睡得颇沉,并不知晓叶晞做了什么。
叶晞将手衣重新套上自己的“右手”,并试着握了握五指,抓力正常。
他重新拿起刻刀与木块。
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荣亲王府外,上京内外,爆竹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地共迎新年。
唯独荣亲王府内安安静静,只有灯笼高悬,烛火不熄,禁点爆竹。
下人们皆被允了两三日假回家同亲人团聚,便是无家可归了的,也允许到外边去凑热闹。
如此一来,荣亲王府内就愈显安静。
荣亲王手拿着一只精致的小食盒,来到了禁苑门外。
此时已过夜半子时。
府上下人或外出凑热闹尚未回府,又或是已经歇下,唯独禁苑前的守卫依旧。
见得荣亲王前来,守卫当即恭敬地上前将门打开。
然而荣亲王却站在门外迟迟未进去。
守卫等了半盏茶时间仍不见荣亲王有动静,忍不住问道:“王爷可……还要进去?”
荣亲王看一眼自己手中的食盒,终是微微摇了摇头,“不了,关门吧。”
守卫领命,将门阖上。
荣亲王转身离开前将食盒扔到守卫手中,淡淡道:“吃了吧。”
守卫受宠若惊,难以置信,直至再看不见荣亲王身影,他才回过神来。
另一名守卫靠过来,极为好奇地问:“快打开瞧瞧,里边盛着什么?”
守卫这才将食盒打开。
里边盛着的是数块梅花状的糕点,香味扑鼻。
两名守卫睁大了眼,“王爷为何突然给咱俩这么精致的糕点?”
“咱们府上的厨子做不出这般精致的糕点吧?是王爷从宫里带回来的?”
“给咱俩?不是吧?”
守卫带着震惊与满腹狐疑飞快地吃完了这盒子糕点,是他们从未尝过的美味。
离开禁苑的荣亲王并未径直回自己院子,而是慢慢行至府中莲池畔。
池面浮着尚未腐烂的枯荷,在一旁摇摇晃晃的风灯灯火中枯色更重,尽是腐败的味道。
荣亲王想着今夜禁中家宴后楚帝同他说的话,抬手用力捏住眉心,紧紧闭起双眼。
只见他神色痛苦,显然是遇到了无能为力之事。
忽地,他失控一般将手中的油纸伞狠狠砸到了池子里,将腐败的枯荷砸进了漆黑的池水里。
这一回,即便他们叶家有着再妙手回春的医术能让那孩子活下去,怕是……那孩子也不愿意再活着了。
又或是,阿兄这回打算将那孩子的命一并——
献出去。
他心口起伏得厉害。
过了许久,他才渐渐缓和下来,脚步沉重且沉重地自莲池畔离开。
荣亲王而今三十又五,至今仍未娶妻,京中不少达官显贵想要以结亲为手段来攀附楚国皇室,奈何荣亲王却无娶妻之意,即便陛下已不知说道过他多少回,他至今依旧截然一人。
他的后院,便是一名姬妾一个通房都没有,可谓是整个上京显贵之家中最为安静的后院。
至于世子叶晞的生母是谁家娘子,无人知晓,府中人只知世子乃三年前荣亲王从外边接回来,一接回来便向世人宣称其乃荣亲王府世子,时至今日,京中仍有不少人在议论此事。
不知多少人在猜那有实无名的“王妃”身份,更不知多少人在猜测那曾不为世人所闻却一朝显贵的世子的身份,众说纷纭,然而荣亲王却对坊间的传闻流言充耳不闻,从不就叶晞的存在解释过半句。
若是叶晞在人前露脸便也罢,偏他从不于人前出现,便是陛下赐宴命各府公子须得入席,也从不见其参加过。
荣亲王世子年岁几何,是何模样,京中至今仍无人知晓,只有传闻其身有残疾暴戾成性,以致其在世人眼中成了一个谜。
倒是有人想方设法从荣亲王府的下人口中打听世子的消息,但从来都无所获,且不说他们人人的嘴巴都足够严实,纵是嘴巴不严实的,不仅根本没法知晓禁苑里的情况,到头来还要受个重责然后发卖出去的下场。
如此一来,便再无人敢多舌。
这些,都是阿阮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慢慢从下人们的窃窃私语中打听到的。
她同府上所有下人一样,最高兴的莫过于这府上没有女主子,这般他们平日里也会比其他府邸的下人要相对自在些。
至于这荣亲王府有世子而无王妃的事,阿阮打听到时都不觉得震惊了,因为这座府邸里,不仅叶晞身上诸多谜点,便是荣亲王也似浑身是谜,她若是事事都吃惊的话,怕是都能把自己给惊死。
若说堂堂王爷身上一丁点儿谜都没有,她倒是不信了。
没有女主子,相对的便省去了不少事情,就譬如这逢年过节给其敬茶行礼的规矩,阿阮就不需要为叶晞准备。
就连给荣亲王敬新年茶这一遭她都不需要替叶晞考虑,毕竟上头没有任何吩咐更没有任何要求,证明这禁苑照旧,逢年过节所需之物以及所行之礼,此处都不必考虑。
阿阮醒起来后先是连忙跪好身子,懊恼极了自己昨夜明明说好了陪世子一块儿熬年可她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着实……该死!
她低着头跪着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叶晞的惩罚,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慢慢抬起头来。
她抬起头后才发现叶晞竟是悄声无息般来到了她面前,这会儿正一如既往那般蹲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来。
阿阮心中的不安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飞快地从腰带里摸出一块饴糖,放到叶晞手心。
在叶晞收回手时她朝他抿嘴一笑,弯着眉眼与他比划道:“世子,新年好呀。”
叶晞无动于衷。
阿阮已然习惯他待人的态度,并不觉得尴尬,也不觉紧张,“奴去为世子打水来洗漱。”
叶晞仍旧毫无反应。
阿阮则已连忙站起身。
只是她曲着腿在地上坐了一夜,双腿这会儿有些发麻不听使唤,她扶着西屋的门框站了好一会儿,才小跑着出屋去。
叶晞吃着饴糖看着她,神色平静,却若有所思。
阿阮很快点端了热水回来,伺候了叶晞洗漱,却没有像往常那般询问他是否想用早饭了,而是捧过来一身崭新的衣裳。
“这是昨儿个家老让奴给世子带过来的,奴……替世子换上可好?”阿阮有些眼巴巴地看着他。
叶晞从不需要她伺候他穿衣脱衣,所以这会儿她面上的神情很是紧张。
怕极了他会因此动怒。
叶晞看得出她心中所想。
他不懂,不懂她明明怕极了他会生气,偏又要小心翼翼地尝试。
就像她本是明明怕极了他,偏又要一次又一次地扯着他的衣袖,往他的掌心里放一块饴糖。
他也不懂,不懂这新衣穿不穿有何意义。
叶晞本不打算理会她,正要走开,阿阮着着急急地抓上他的衣袖,快速地比划:“世子,今日是元日,是新年的第一日,穿上新衣能有好兆头好运气的!”
“而且世子你身上的衣服袖口都磨破了!”
叶晞不耐烦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
果然两边袖口竟不知何时都磨出了毛圈,想来是他近来总是穿着这件衣服做事的缘故。
他目光又落在阿阮仍抓着他衣袖的双手上,拧眉。
小哑巴的胆子是愈来愈大了,一次又一次地扯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叶晞烦躁地抬眸看向阿阮,正要让她松手,却见阿阮不仅愈发眼巴巴地看着他,还冲他抿嘴笑,甚至轻轻晃了晃他的衣袖。
瞧着阿阮这般紧张又大胆竟还有些撒娇的模样,叶晞只觉自己的心弦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轻轻地拨了一拨,铮铮作响。
破了防。
待他回过来神时,发现自己竟配合地张开双臂让阿阮给他解腰带了。
然而他却忽地抬手,将阿阮从自己身前推开了去。
阿阮往后踉跄了两步,正茫然不知所措,叶晞再次伸出手来,将那本是叠得整齐的衣裳一通翻找,末了抓着贴身穿的汗衫以及裈袴转身走去了东屋,并将门给关上,甚至……上闩。
阿阮听着门闩拉上的声音才回过神,看一眼身旁被翻乱的衣裳,再看东屋阖着的门,她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紧着才发觉自己竟是笑出声,连忙抬手来捂住嘴,眸中却还是盈满了笑意。
世子这是……怕羞了?
他们这些下人伺候主子宽衣穿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有谁家主子会因着这档子事情在下人面前怕羞的理儿?
可若非如此,世子又何故只揣了汗衫与裈袴将自己锁屋里自己穿而不用她伺候?
然而东屋里的叶晞面上却无分毫赧然,反是一脸的淡漠。
他将自己身上的衣裳尽数脱下,扔在地上,再将方才拿进来的新衣裳套到身上。
他看了自己的双腿一眼。
若是有旁人在场,怕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
只见他那本该如任何正常人一样有血有肉的双腿竟如同他的右臂一般,双双齐根而断!
双腿腿根之下,是一双与门边偃甲人一般无二的木甲腿脚!
与他的右臂一般,皆是假的。
但衣袴与手衣足衣一套,却又一切都是“真”。
叶晞穿好汗衫以后坐在床沿上将裈袴套上,不忘将新的足衣一并换上。
待他重新站起身时,一切如常,整个人看起来并无异样,让人根本看不出更想不到他这衣袴之下究竟是怎样的一副身体。
不能让小哑巴看见他的身子。
叶诚说过,不能让任何人瞧见他的这副身子,但凡瞧见的,都得死。
小哑巴不能死,她很听话,还会给他甜甜的饴糖。
她是在他身旁陪着他最久的人。
小哑巴笑起来很好看,他还想看小哑巴往后都对他笑。
直至他死去。
可姬娘也说过,若是他遇到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的人,是不会在意他究竟是何模样的。
他并不明白。
就像他不明白为何每次姬娘见他的时候总是红着眼眶,有些哭不尽的眼泪。
姬娘很温柔,可就是爱哭。
他不喜欢看她哭。
他该是又要准备见到姬娘了。
不过这一回,他怕是再也看不见她了。
以及,这个小哑巴。
叶晞拉开门,回到了阿阮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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