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只是一觉睡到大中午,但族长苦笑着告诉我,我其实已经昏睡三十多个小时了。
就结果来看,我们经历了一场非常艰巨的战斗。
我身上添了一大堆新伤,虽然大部分正在快速痊愈,但一些划伤和烧伤还是难免留下疤痕。净化之力祛除了我中的猛毒,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族长把剩下的药几乎全给我用了,而且强撑着给我进行了接骨的治愈,施救及时,不然我的左臂怕是要废了。
在地球人中,杰丽娜牺牲了。溃面人的壮年人力损失过半,儿童和妇女损失了一小半,总体而言这一役直接让溃面人总数削减近半。让我惊讶的是乔尔斯居然幸存了下来,他基本成了残废,现在依旧昏迷不醒,但至少能活下去。
森林边缘和溃面人聚落的相当一部分树木都被伊恩烧掉了,村落也被烧毁了一半,剩下的建筑也大都摇摇欲坠,我们这些幸存者是被安置在没怎么被波及的村落后半的。
我裹着袍子,在族长的陪同下走出房间,走在这焦黑的村落中。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到处都是倒塌的树木。
到处都有被烟熏黑的痕迹。
这都是伊恩带来的伤痕。
溃面人们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分散在各处,有的收集同胞们的遗体,有的在看护伤员,有的忙着搭建临时的窝棚,有的出发探索已经没了雾妖的溃镇,有的负责后勤……
“啊,神使大人!”
“神使大人!”
“周羽弘大人!”
“您还好吗?”
“谢谢,谢谢您!”
……
……
诸如此类的。
只要我稍一接近,溃面人们就会忙不迭地向我道谢。他们虽然悲伤,虽然疲惫,却也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悲伤,却又在笑,听起来很矛盾,但对同胞的哀悼和对胜利的喜悦确实同时体现在他们身上。
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些,只能低着头走在族长后面,勉勉强强对他们说些安慰的套话。不过让我惊喜的是,他们热情地向我端来了水——不是在净化之力的庇佑下勉强节省出来的水,而是从小镇的河里打的清水。伊恩释放的猛毒似乎也被算作雾界的一部分,雾界消失后,雾妖们都不复存在,从异世界来的学院和周边建筑也都消失了——当然,残留毒素也基本不见了。
河水从毒水变回了清冽的可饮用水,土壤中的毒素也基本消失,溃面人们无不为此欢欣雀跃。他们大口大口喝着无毒清水,大胆一点的直接把整盆水浇在头上,迫不及待清洗已经数年没洗过的身体。孩子们在阳光下笑着,跳着,四溅的水花抚平了大家心中的焦虑,也滋润了因族人牺牲而陷入悲伤的心。
乔尔斯向我热情地打招呼,他似乎是刚刚醒来的,而我走到这之前他似乎正眉飞色舞地向溃面人们讲述我是怎么和最终阶段的伊恩在火场中大战的。他小半个身体都是焦炭状,浑身上下都是烧伤,估计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余生了,但他并未对此表现出丝毫的不满。
毕竟,能活下来就好。
看着这样的他们,我终于忍不住露出微笑。
……好吧。
虽然我自己也被整得很惨,但……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就感觉一切的辛劳都值了。
远处,温暖的阳光中,我仿佛看到瓦茨拉夫、蕾娜和杰丽娜正对我微笑。
—————————
人在痛苦和危难中会度日如年,但尘埃落定后,时间就会过得飞快。
转眼间就是三天后了。
这期间我们一直在养伤,溃面人们已经安置好了死者的尸体,对溃镇的检查和警戒也有条不紊进行着。
而现在——
柔和的阳光下,溃镇边缘外的荒地上,所有人都聚集在此。
我,菲丽丝,布克,族长,坐在轮椅上的米詹和乔尔斯,以及所有幸存的溃面人们。
菲丽丝受的伤最轻,而且中的毒及时被净化之力除去了,她的容颜美丽依旧,身上应该也没有留什么疤。在这晴空之下我终于能看清真正的她了,她的发色接近白色,在阳光下散发着淡紫的色泽,大概是某种特殊的染发种类吧?
布克变得沉默了不少,他脸上多了一些划痕和缝合伤,还有少许溃烂的痕迹,但只要遮掩一下就无伤大雅。他的话比以前少了,时不时会看着空无一物的方向发呆,表情也不见以往的轻浮。
米詹依然闭口不语,眼神涣散。他的断腿无法恢复,一连串的打击大概让他永远萎靡不振了吧?希望……他能加油活下去。
在我们面前是一大片墓碑,组成了一个新的墓园。
最前排是三个墓碑,按牺牲时间排序,瓦茨拉夫,蕾娜,以及杰丽娜。
中间是数十个墓碑,代表的是战斗中表现最英勇的溃面人战士们。
后面的墓碑都是被波及到的其他溃面人,包括不少的老弱妇孺。
所有牺牲者都被安葬于此。
“灵魂终将摆脱肉体的桎梏,生命终将在死亡中到达永恒,烈士们,逝者们,故人们,愿你们……”
站在最前面的族长半是述说,半是哼唱,哼唱着从遥远的古代传承至今的慰灵悼词。他苍老又嘶哑的声音并不响亮,却传得非常远,每一个词都深深印在我的大脑中,在耳畔长久回响。
“……而今,一切愁怨已了,愿你们的魂灵居于仁慈的地母神的怀抱中,安详永眠。”
说完最后的悼词,他将手中的花朵放在临时的祭坛上。这朵花就像缩小的向日葵,但花瓣更加纤长,而且是纯净的白色。这叫“明树花”,是亚尔德兰才有的花朵,象征着怀念与追思。
以族长带头,我们依次把手中的明树花献于祭坛上,在心中默念着哀悼之词。
恍然间,我仿佛回到了十岁那年,牵着眼泪几乎流干的妹妹的手,将花朵献于死于事故的父母的遗像前。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了——所谓的葬礼,其实不是为了慰藉死者,而是为了慰藉生者,为了让生者止住哀思,为了让生者“放下”。
现在也是一样。
逝者已去。
我悔恨,我悲伤,我反思,我哀悼。
但死者无法成为绊住生者的理由。
逝者的魂灵永安于大地。
而活着的人的任务,就是继续走下去。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或者说,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
——
——
——
于是,第四天——
“……果然啊,羽弘大人。”
看着已经行动无碍、正在收拾行装的我,族长发出苦笑。
“所谓‘伊诺利亚的龙不会永远呆在岩窟里’,你的前方存在无限广阔的舞台,你不能把自己束缚于此。”
“不是什么舞台不舞台的,只是……我们不这么做不行啊。”
“啊啊,也对呢……”
看着叹气的我,族长也收起苦笑,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这是你们身为神使的宿命,想要回到故乡,就必须不断奋战,直到把雾灾完全从亚尔德兰清除为止。”
“是啊。”
我把换洗衣物叠成小到不能再小的小块,塞到空间并不大的挎包里,确认它已经塞严实了。
“……我知道这么说会显得老夫十分自私,但……如果你们愿意留在这里,我们定会把你们作为最尊贵的客人侍奉。”
“只要我们继续为你们提供保护?”
“只是我这个老头子的一厢情愿罢了,我知道的,那个名为伊恩的雾之王被打败后,你们就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了……”
“我也想了很多,以后一定会很辛苦吧,但……果然,我还是不能停下脚步,他们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用下巴指了指房间另一边。
在那里,菲丽丝正在擦拭她的符文刺剑,身边是已经收拾好的背包,她收拾行李比我还麻利。
她旁边是布克,这家伙正费劲地把明显过多的东西塞进包里,结果差点把包撑开线了。
只有米詹不在这里,没了双腿的他已经到此为止了,无法和我们一起前行了。
“……两位,老夫冒昧一问,你们也确定要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