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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文明的代谢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天刚蒙蒙亮,天边还是厚重的青灰色,大多数人仍旧沉浸在梦乡中,清晨的街道冷冷清清,几乎一个人也看不到,只有偶尔几只野猫的身影。
一个小伙子从街角转了过来,穿着厚厚的呢子上衣,戴着毡帽,衣服看起来有些破旧。
小伙子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上衣的两个衣领,使劲地往中间揪,看得出来,他很冷,身体都冻得微微有点颤抖了。
他的脸色不太好,很憔悴,似乎昨晚一夜都没怎么睡好,可能是为了什么事情感到很焦虑吧。
道路两旁是紧凑的联排别墅,外观各不相同,但都设计得很雅致。每户门前都有一个带围墙的小院子,院墙是棕红色的砖砌制的,比人略略高一点,院墙外面是铺了淡黄色地砖的人行道。院子门口都立着一个信报箱,旁边还放着一个垃圾筒。
人行道上间隔种着栎树和山毛榉,很挺拔,像是一排安静站着的战士。街道很干净,每家每户的门口也都很干净,看得出来,这里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
而这个小伙子,从衣着上看,却不像是住在这里的人。
小伙子走得很慢,不时地看一下门牌号。他不停地颤抖着,在这样的雨天里也不打一把伞,觉得冷是很正常的。
他走到了一户门口,停了下来,走到院子的门边,抬起右边胳膊,用衣袖擦了擦布满雨水的门牌,仔细地查看了一下,确认这一户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家人。
他抬起头,看了看这户人家的房子。二楼的一个窗户里,亮着昏暗的灯光,尽管没有人影,但看来已经有人起床了。他又扒在院门的缝隙上,看了看一层的窗口,果然,也亮着灯光。他侧耳听了一下,隐隐约约地能够听到房间里有些声音,说不好是不是有人在说话,但肯定是有人在活动。
小伙子后退了几步,斜靠在一棵山毛榉树上,又用手使劲地揪了揪衣领,看来真是冷得够呛。
过了一会儿,天色更亮了,雨变得很小了。
可能是感觉已经没有那么冷,他放下双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烟斗,想要抽口烟。
他在烟斗里塞满了烟叶,然后拿出火柴,开始点火。
小伙子用一只手拉着一侧的衣襟,尽量展开,想要挡住还在下的那一点点雨。不过,还是有些雨水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淋湿了烟叶和火柴。而且,又要拉着上衣遮雨,又要双手划火柴,两只手的动作很难协调,点火很困难。他努力地点了很久,好不容易,终于点着了,伴着“哧”的一声轻响,火苗蹿了出来。
他使劲地抽了一口烟,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一缕青烟升腾飘起,在微雨中杳杳渺渺地散掉了。
抽了几口烟之后,他好像放松了不少,这时候,从院子里传出一声开门的声音,像是有人从屋子里出来。
小伙子惊了一下,身体立即离开山毛榉树站直了。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长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他忽然意识到烟还点着,于是急忙地深深吸了最后一口烟,伸手把烟斗在山毛榉树干上轻轻地磕了几下,带着火星的残余烟叶掉了出来,飘落在地上。
他把烟斗装进口袋里,盯着院门,一边不停地深呼吸,调整着自己的状态。
果然,很快院门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拿着垃圾袋,走到垃圾筒边上,把垃圾袋塞了进去。
这个人年纪不小,可能有六十来岁,头发有些稀稀落落,戴着眼镜,还穿着居家的衣服,看起来很随意。
小伙子走了上去,小心翼翼,声音很低,张嘴问:“请问,您是格里菲斯·达尔顿教授吗?”
老人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大清早居然有人在门口等着自己,小伙子站的位置在垃圾筒的反方向上,刚刚开门出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那里站着一个人。
“是,是我,请问你是?”老人说。
小伙子拘谨地笑了笑,“我……”
他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而是忽然从怀中抽出了一把刀。在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刀已经插进了老人的胸口,老人痛苦地“啊”了一声,伸手想要去捂住胸口,但刀已经拔了出来,接着,第二刀又插在了他的腹部,然后是第三刀、第四刀……
“你这个可恶的反人类的家伙!”小伙子开始喊。
“你……”格里菲斯·达尔顿满脸惊愕,他的喉咙蠕动着,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你是谁?”
“你这个可恶的反人类的家伙!”小伙子又喊了一遍,没有回答格里菲斯·达尔顿的问题。
格里菲斯·达尔顿已经抬不起手来,他的两只手都紧紧地抓着小伙子呢子上衣的下摆,想要努力维持住自己的身体,但是,没有用,他的身体还是慢慢地滑向了地面。
小伙子的一只手使劲抓住格里菲斯·达尔顿的衣领,另一只手还在重复地做着动作,把刀从格里菲斯·达尔顿的身体里拔出来,然后再插进去,一边还在喊着:“你这个可恶的反人类的家伙!”
周围几栋别墅的窗子里都亮起了灯光,还传出了几声充满恐惧的尖叫,格里菲斯·达尔顿家的屋门也打开了,伴随着叫喊声,有人冲了出来,扑向这个小伙子。
确实,怪不得孙斐心情不好,伊甸园星出了问题。
本来,伊甸园星的发展远远领先于云球星。在上次演化周期快要结束,地球所这帮人首次观看赛纳尔审判的时候,蒸汽机就已经在伊甸园星出现了。而在云球星,一直到这次演化周期,时间又过了一大半,蒸汽机才姗姗来迟。
在刚刚结束的那个观察周期,伊甸园星没有出任何状况——关于离影其实就是苏彰之类的事情,孙斐并不知情,况且那些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陈年旧事,对今天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
这次演化周期开始后,本来也没有什么状况,一切都按照孙斐所希望的那样发展着,孙斐一直在满怀热望地等待,伊甸园星接近地球的那一天到来。
而最早出现问题的苗头,就是这位格里菲斯·达尔顿先生。
格里菲斯·达尔顿先生本来是一位享誉伊甸园星世界的数学教授,但后来却放弃了数学研究,意外地转行做了社会学家,出版了一部社会学著作《文明的代谢》。
这本书很厚,有很多对历史的回顾,也包含了很多科学领域的内容,但是,总结下来其实就是一个核心观点:除非人们行动起来,否则的话,伊甸园星就完蛋了。
因为数学家的出身,当格里菲斯·达尔顿先生对伊甸园星的历史产生兴趣时,很自然的,是从数学视角进行切入的,而这个视角带给他很大的惊奇——这是往好里说,如果往坏里说,其实是疑虑。
格里菲斯·达尔顿先生研究了伊甸园星人口的增长,列出了各个时期的人口增长率,绘制了曲线图。
能够想得到,总体来说,伊甸园星的人口正以加速度进行增长,特别是在进入工业化时代以后。这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可以说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情,而且为此担忧的人也不少,毕竟大家都能够意识到,伊甸园星迟早会塞不下那么多人的。
但是,格里菲斯·达尔顿先生却不仅仅是为人口增长率而担忧,他意识到了一些似乎更加深入的问题。
他发现,人口增长率的曲线并不是一条平滑的上升曲线,而是一条存在很多转折点的曲线。注意,在此并非谈论曲线本身陡峭与否,而是谈论陡峭度的变化。
这些转折点分为两类,分别被达尔顿先生称作“达尔顿停滞点”和“达尔顿复苏点”。
在达尔顿停滞点,人口增长率会开始下降,甚至接近停滞,也就是曲线的陡峭度变低。而下一个转折点多半是达尔顿复苏点,人口增长率会恢复正常,也就是曲线的陡峭度恢复正常。接着,后面会再次出现达尔顿停滞点和下一个达尔顿复苏点,如此循环反复。
这看起来再也正常不过了,不是吗?大多数读者读到这里的时候,都觉得他在说废话。
在地球上,读着这本书,孙斐也这样想。确实,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平滑的曲线才是扯淡。回顾地球历史,会发现更多的停滞点和复苏点,所谓“平滑的曲线”最多暂时出现,从来维持不了多久。而且,地球历史上还存在数不清的人口负增长的阶段——如果出现在伊甸园星历史上,会不会吓死这个格里菲斯·达尔顿?
难道有什么问题?地球还不是好好地发展到了今天。
不过也奇怪,伊甸园星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人口负增长!这也太厉害了,孙斐忽然意识到这一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也许是格里菲斯·达尔顿使用的数据不准确?毕竟,古代的时候,无论是在地球还是在伊甸园星,那些所谓的“数据”,可不能过于认真地对待。
格里菲斯·达尔顿先生对数据倒是没有疑虑,对复苏点也没有疑虑,但对停滞点有疑虑,很大的疑虑。
格里菲斯·达尔顿先生的疑虑,不在于这些停滞点本身,也不在于这些停滞点的出现原因,而在于这些停滞点的实现方式,也就是说,人口增长是以什么方式停滞的。
让更多的人活下去以至活得不错,从伊甸园星的历史看,只有两种方法:地域扩张和科技发展。
地域扩张的效果毋庸多言,而科技发展可以显著提高单位土地对人口的承载能力,这也很容易理解。倒过来说,对于人口增长率,外部限制主要来自于这两个方面。
所以,这两个方面也是达尔顿停滞点出现的主要原因。在书中,格里菲斯·达尔顿先生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
曾几何时,伊甸园星人经历过很多次这种人口增长率的外部限制。每一次这样的时刻,伊甸园星人都面临困局:那些荒无人烟的偏远之地因为各种原因尚无法征服,地域扩张并非一个可行选择;而技术发展停留在一定水平,单位土地对人口的承载能力没有显著增加。于是,达尔顿停滞点就难以避免地出现了。
直到下一次达尔顿复苏点,或者是因为人类征服了新的荒蛮之地,或者是因为技术升级从而提高了单位土地的承载能力,随之,人口增长率也就恢复正常了。
那么,在这些达尔顿停滞点,人口增长率的“停滞”,是以什么方式实现的呢?
战争,争夺资源的战争!当然,应该算上一部分极其严重的天灾人祸,比如大规模饥荒或者大规模传染病之类的不幸。这是孙斐的第一个想法,很自然,她想起了地球历史中很多的黑暗时刻。
但很快,孙斐意识到,在伊甸园星的历史上,虽说也有各种悲剧,真正的大规模战争却几乎没有,大规模灾荒或者大规模传染病也非常稀少。而且感觉中,越是接近现代,这种事情就越是稀少,明显和地球不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伊甸园星历史上都没有那么多的黑暗时刻,仅有的少数黑暗也已经远去,早就被岁月抹掉了痕迹。
在伊甸园星,离影的思想和行为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类,历经千年从未衰退,反而愈发深入人心。再加上孙斐为之创造的环境以及伊甸园星人的不懈努力,可以说,这颗美丽的星球,真的被建设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伊甸园。
那么,就确实是个问题了,伊甸园星的历史既然如此温情脉脉,那些达尔顿停滞点又是如何实现的呢?
格里菲斯·达尔顿先生有一些独特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