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时我还是医保官员——对,我已经死了,不能是医保官员了。不管了,假如我是吧,我也许会告诉你,我的身体既不能享受你的医疗保险,也不能享受我的医疗保险。”吕青说,“因为你的意识场待在了别人的躯体里,这不作数,而我自己的意识场已经死了,所以我的医疗保险当然也就没了。你说对不对?”
“好像……对吧?”任为很犹豫。
“不对!”吕青说得斩钉截铁,“如果你自己的空体因为脑科学所被烧已经毁掉了呢?那具空体已经不存在了,无法享受任何保险了,而且你也回不去了。那么,你只能待在我的躯体里,却活得好好的,既有躯体又有意识场,保险机构难道要拒绝为你提供任何保障吗?全民保障可是写在宪法里的。几乎在所有的国家都写在宪法里。”
“那……我是谁?”任为喃喃地问了一句。
“对啊,你是谁?你当然是任为,因为意识场是任为。虽然很多人还在坚持捣乱,但多数人已经承认意识场是人的核心。”吕青说,“不过,问题是你用了我的躯体,这怎么办呢?”
“是不是……应该禁止这种行为?”任为问。
“嗯,对,可以禁止。”吕青说,“但怎么禁止?我是说从法律角度,这个禁止应该是个什么措辞?你的躯体?我的躯体?某某人的躯体?这意味着躯体和人分离了,这样的句子是在阐述某个躯体属于某个人。听起来,这不是描述物权的措辞吗?躯体是一个物,它有一个从属于的主人,就像你的汽车查理一样——哦,当然,查理属于地球所,是地球所的财产,不属于你。”
“这还意味着,”任为接着说,有点魂不守舍,“所谓你,我,某某人,这些人称名词的含义只包含了意识场,而没有包含躯体。”
“对!”吕青说,“所以,终于,经过几千年的社会演化,人终于被分成了两部分。这可比把人从生物学上分成皮肤、肌肉、骨骼、内脏了不起多了。我们从法律上把人分成了两部分:意识场和空体。法律上的人指且仅指意识场。至于空体或者躯体嘛,只是一个外在的物,像汽车一样,受物权法律的规制,而不受人权法律的规制。”
任为愣愣地看着她。
“我们卫生总署终于解脱了。”吕青说,“我们要保障的是人,而不是物。意识场似乎没什么可保障的,当然这还不能完全确定,要看李斯年他们以后的研究。但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意识场需要什么医疗保障。意识机的费用?我不知道。马虎一点说,几乎没什么医疗费用或者养老费用。至少四百七十八种癌症、一百二十种心脏病,还有一百九十三种糖尿病,不归我们管了,归财产保险公司管。也许抑郁症、精神分裂、多重人格还和我们有关系?不清楚。也许卫生总署马上就要消失了。”
她并没有显得轻松,摇了摇头,接着说:“不过就像你所说的,也有可能空体真的变成了公共服务设施,政府要像提供公共交通工具一样提供公共空体。任何一个人,一个意识场,都有权利获得负担得起的公共空体。这事会不会落在卫生总署头上?如果这样,我们就还要存在下去。”
“如果真的要提供公共空体服务,各国政府的财政压力会更大吗?”任为问。
“不知道,我们有一个小组正在尝试着进行核算。”吕青说:“虽然不确定我们会怎么样,但基本可以确定,那些人身保险公司就快要完蛋了。”
任为知道,在世界上,人身保险有两种不同方式,商业保险和社会保险。商业保险由政府制定政策,商业资金提供服务。社会保险同样由政府制定政策,但由保险基金提供服务。不过所谓保险基金,说到底是要由财政资金兜底的。不同国家选择不同,多半是两者的某种比例的结合,有的以商业保险为主,有的以社会保险为主。现在医疗技术发达,各种病几乎都能治疗,人们越来越长寿,可医疗费用也越来越高。老年人生病很多,养老阶段的医疗费用是人身保险中的绝对大头。所以对商业保险来说,保险费必须越来越高才能够支付这笔费用,额外还要有利润,这导致民众无法支付高昂的保险费,特别是穷人,这意味着社会的不平等。国家提供的社会保险能够最大程度上忽视贫富差别,为所有人提供一视同仁的人身保险。不过国家承担了这种责任也就意味着选择了巨大的负担。所以,以商业保险为主的国家被夹在了利益集团和社会公平两者的巨大压力之中,而以社会保险为主的国家则被夹在了财政健康和人道主义两者的巨大压力之中。吕青的日常压力就来自于后者。好在对国家来说,卫生总署消失不一定是坏事,但对人身保险公司来说,显然没有比消失更坏的事情了。
“你是说,”任为说,“真要走到那一步,人身保险公司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为没什么东西需要他们提供保险。不过——”他迟疑了一下,“那些财产保险公司需要大规模扩张,一下子多出几百亿辆需要购买保险的汽车。还不是一回事,都是保险公司。”
“并不是一回事。”吕青说,“人身保险和财产保险业务模式不同,生意规模更是天差地远。大家多么关心自己的身体,有那么关心汽车吗?特别是老了以后,治病花多少钱,修车花多少钱?”
“哦——”任为想了想说,“是啊!”
“不过,”吕青接着说,“那些人身保险公司也没有坐以待毙,一直在挣扎。”
“怎么挣扎?”任为问。
“意识场公布之前,那些保险公司和我们一样压力很大。我们担心国家破产,保险公司担心自己破产。”吕青说,“在那些商业保险为主的国家,保险公司花了无数钱游说自己的政府,万万不能把killkiller涵盖在医保范围之内,最好能找个说法认定killkiller非法。按说保险公司势力挺大的,不过还是游行更吓人。或者说killkiller,我们的黑格尔·穆勒先生,也不是吃素的。最终还是有几个国家把killkiller纳入了医保。就算是那些没有纳入医保的国家,也没有认定killkiller非法。”
“你是说那些游行背后都有killkiller?”任为问。
“你说呢?”吕青反问了一句,“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意识场发现刚刚公布的时候,那些保险公司像我一样,以为意识场拯救了他们。谁知道这只是更大危机的开始。不过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现在非常紧张。之前,killkiller会让保险公司入不敷出,而现在,意识场会让保险公司根本没生意可做。”
任为没说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任为问:“你怎么想到这些的?有人在网上讨论吗?还是有人游行?”
“暂时还没有。”吕青说,“但killkiller已经开始行动了。”
“什么行动?”任为问。
“研究意识场。”吕青说,“意识场的发现一公布,他们就明白自己碰到了重大危机,马上开始研究意识场。”
任为眼前浮现出了黑格尔·穆勒的样子。
“虽然killkiller拒绝进行意识场检测,但人们还是意识到自己的亲人真的走了。他们的新客户数量逐渐走低,必须要转型。于是,他们选择了一个更有前景却也更有争议的转型方向。”吕青接着说。
“研究意识场,他们做得到吗?”任为问。
“最难的不是做出什么东西,而是搞清楚能不能做出来。”吕青说,“最难的一关脑科学所早已经替大家完成了,killkiller在这个基础上再去做研究应该问题不大。更何况他们有的是钱,现在正全世界到处挖人呢!”
“挖人?”任为说,忽然有点紧张,“脑科学所有人被挖走吗?”
“应该还没有。”吕青说,“不过,这不是什么问题。全世界已经有很多机构在研究意识场,有不少机构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对于killkiller来说,全世界都是他们的人才库。”
“好吧,就算他们能够研究出来,怎么赚钱呢?”任为问。
“空体置换,就是更换身体啊。”吕青说,“killkiller会提供这种服务,帮助大家把自己的身体更换成更年轻、更漂亮、更健壮的身体。甚至不一定要更好,只是为了体验另一种生活。他们会说服现有客户的监护人出租客户的空体。当然应该只是针对那些年轻的客户,咱们家不会是目标客户,妈妈年纪太大了。对,我前一段时间去看过妈妈,她很好,你放心。”
任为想起阿黛尔。“就像阿黛尔那样的客户。”他低声说了一句,“我回头也找时间去看一下妈妈。”他接着说。
“是的。这种客户的比例虽然很小,但绝对数量还是很多的,作为种子应该够用了。killkiller会说服监护人,把空体出租给想要空体置换的人。而这些人置换下来的空体又可以置换给别人。killkiller会维持一个庞大的空体库,从中赚钱。你如果想要过一种新的生活,那里有很多空体可以选择,只要你付钱。”吕青看了任为一眼,“怎么样,你要不要去变个美少女试试?”
任为不说话。
“想想看,这是个大生意。”吕青接着说,“公共空体服务,很大的生意。”
“这种生意——是不是会在社会上激起各种声音?”任为问。
“大游行、暴力行动、政治呼吁,一样都少不了,可有什么关系呢?哼,”吕青说,“黑格尔·穆勒得意极了。他跟我说,意识场的发现一公布,kha还有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组织以为给了killkiller致命一击。但他们错了,这反而帮助killkiller找到了真正的发展方向。唉,之前赫尔维蒂亚的翼龙被炸的时候,他的情绪可没这么好。”
“看起来,好像是killkiller准备要接管人身保险公司的所有生意。”任为说。
“是啊,”吕青说,“所以说是大生意啊!”
“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开始?”任为问。
“还要一段时间吧!”吕青说,“技术不成熟,现在还处于商业保密阶段。不过killkiller需要政府部门的支持,至少不能被定义成非法。最好是我们能够撇开意识场,为空体提供保险。那么在将来的生意中,甚至能省掉维持空体的费用从而降低服务价格,吸引更多客户。就是因为他们这点贪心,我才会提前知道。”
“我听张琦说,killkiller最近有点麻烦,堪萨斯黑帮、倒卖空体什么的。”任为说。
吕青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笑了笑,说:“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挺奇怪的。一开始,他们是很被动,人人喊打。但现在他们正在把这个被动挨打转换成一场主动宣传,虽然没有提空体置换这个说法,实际上却是一场空体置换的预热活动。”
“预热活动?”任为问。
“是啊,killkiller承认了这件事,甚至没有把责任推到中层管理者和底层员工身上,说是公司行为,但所有事都征得了客户监护人的同意。双方签订了保密协议,所以不能公布协议内容。还出示了一些协议,只有签字的部分,内容被遮盖住了。他们说,现在还不能公布详情,不过很快会给出一个让大家惊喜的答案,一个让大家激动的未来,而且是合法的。”吕青说,“killkiller在各种场合反复强调所谓的惊喜和激动,大家都开始好奇了,这难道还不是一场预热活动吗?”
“监护人签字就可以做实验了吗?法律不允许吧?”任为问。
“不,当然不能使用‘实验’这样的词。killkiller说那是一个志愿参与体验活动的协议。这总可以吧?”
“他们在撒谎吧?”任为问。
“当然是在撒谎。但是,根本没有任何一个监护人出来说话。这些事主都是些不负责任的欠款的人,现在显然都已经被收买了。”吕青说,好像有点生气,“如果没有事主说话,只是媒体在嚷嚷,效果很差。皇上不急太监急,好像是媒体成心找事一样。找不到受害者的事情,谁会真的在意呢?”
“曝光的人为什么不继续曝光?”任为说。
“继续曝光要涉及几百家机构,背后有各种势力和巨大利益,压力太大了。”吕青说,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是这么猜测的。”
“哦——”任为不知道说什么。
“曝光者有一段没动静了,”吕青接着说,有点无奈,“killkiller倒是非常努力地在做研究。一旦空体置换的服务推出,这件事恐怕马上就会烟消云散。那时候大家会觉得,空体本来就是一辆汽车而已。汽车,或者说倒卖汽车,有什么必要那么敏感呢?”
“就真的没人能够给他们施加压力吗?”任为问。
“有啊。”吕青说,“大大小小的人身保险公司在各国政府那里都做了不少工作,所以killkiller要应付来自各个国家各种机构的质询和调查。不过我看没什么用,killkiller有的是办法,也有的是钱。法律流程很复杂,足以让他们拖延下去,拖延到空体置换的技术成熟。那时候他们也许会说,被倒卖的空体是去体验这个服务了。够不够惊喜?够不够激动?至于细节上的事情,客户保密协议、隐私法什么的都能成为他们的挡箭牌。即使有什么问题,也到时候再说吧,总比现在就被搞死要好。”
任为没说话。
“总之,面对这个倒卖空体的丑闻,killkiller选择了一条危险的路,但也许是最好的路。”吕青做了个小结。
“唉——”任为长叹了一口气,“云球虽然艰苦危险,但还是地球复杂。”他说,“我头疼。”
“是啊,我也头疼。”吕青说,“所以我说,明明他们很不乐观。现在连肌肉组成的躯体算不算人都是问题,想让合成材料组成的躯体算是人,怎么能成功呢?”
“一多半是柳杨惹出来的事情,他怎么样了?”任为问。
“哦,对,柳杨。”吕青说,“终于知道柳杨到赫尔维蒂亚干什么去了。张琦他们没跟你说吗?”
“没有,没来得及吧。”任为说。
“他要和一只狗结婚。”吕青说。
“狗?”任为一惊,“是边境牧羊犬吗?”他眼前浮现出那只边境牧羊犬的样子,安静,漂亮。
“对,是边境牧羊犬,也叫琳达。就是他从家里带过去的那只狗。看来,他还是想念琳达。”吕青说。
“嗯,我见过几次。”任为说,“我那时就觉得不对劲,可没想到——唉,应该想得到,赫尔维蒂亚不是刚刚公投过嘛!”
“但没通过呀!”吕青说。
“至少比较接近。”任为说,“疯子,他真是个疯子。”
“是啊,疯子。你可猜不到他要干什么?”吕青说。
“参与游行吗?还能干什么呢?”任为问。
“游行?太低级了。”吕青说,“他去申请结婚,当然了,没人会批准啊,公投没通过嘛!然后,他就把政府告了,说行政机关不批准他结婚是违法的。”
“把政府告了?”任为又吃了一惊,“告了——这能告赢吗?”
“当然很难了,但看来他不怕。”吕青说,“已经在地方法院和上诉法院审过两回了,他都输了,不过却赢得了很多民众的支持。上诉法院二审的时候,有十几万人游行支持他。现在上诉到最高法院了,过一段说不定就要开庭了。”
“这个,”任为喘了几口气,“你怎么知道?”
“他找过我。”吕青说,“其实是找你。他说最高法院开庭的时候,说不定要请你去作证。”
“请我去作证?我作什么证?”任为很奇怪。
“不知道,”吕青说,“我也不知道,他不说我哪能问出来。他说你既然不在就算了,等你回来真去作证的时候会说明白的。我能感觉到他挺放松的,似乎很有信心。奇怪,他怎么那么有信心?不过,已经折腾得动静这么大了,就算又输了,说不定也会导致再次公投。”
“我作证?”任为喃喃自语,“我作什么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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